加工區60年

文/郭立昌

上週鏽帶論壇中，有人提起「明年高雄加工出口區60週年」，瞬間腦海裡浮現一個大大的「死」字！往事歷歷如繪，不禁思想起60週年「慶」要慶祝什麼？60週年「紀念」要紀念什麼？

1965年11月陪父親跑路到高雄，尋找加工出口區，一溜煙居然已經滿六十年，一甲子好像轉瞬即逝；感謝愛我的神，賜我機會型塑自己想像中的台灣以及世界，似乎這六十年我全力以赴的事工，全部都達標。

只花了一年苦工，我在1966年12月真的用親手做的精細「愛列多」(eyelet)和「高雄加工出口區」(KEPZ)的「美商全球電子公司」(Avnet International Taiwan Ltd.)做成生意；那一張十萬元的訂單，我淨賺九萬元，不但還清父母在鴨母寮菜市場的欠債，還能全家人過一個丁未羊年春節的好年，還有節餘去公園路451巷裡買了一塊臭水溝邊的窪地，以備建造房舍。

淨賺九萬元的阿昌(1966年12月)

全球電子公司的藍先生特地交代：「你賣我的愛列多是『最高機密』，不可告訴別人。」但是，崇安小街卻湧進美日歐商的電子公司來向我買精細愛列多；每一家都是同樣的來源—藍先生的員工出售「貨源情報」給他們。

KEPZ廠商名冊之全球電子(AVNET)

1967年幾乎KEPZ的電子廠都來找我買愛列多，而且有一個共通點：「要求在金屬愛列多電鍍『鎘』(Cd, cadmium)！」他們說是可以提高「端子熔錫性」。賣我化工原料的老王，鄭重地向我警告：「鎘有劇毒，會死人的！」

鍍鎘以利焊錫的愛列多端子

原本為了銅製愛列多的賣相，每次酸洗後必須涮過「氰酸鉀」稀釋液，以保持產品的光亮。我以為「氰酸鉀」已經是最毒了，錦雞誤啄了一下，當場黑掉暴斃；想不到還有更毒的「鎘」。

請教當醫生的金生伯，他說：「鎘會損害腎臟，造成腎小管功能退化，引發腎衰竭致猝死；同時會傷害肺部，造成呼吸困難，甚至肺水腫，以至於暴斃！」

由於「鎘」的惡名昭彰，先進國家紛紛禁止使用；此時，台灣高雄的加工出口區以廉價勞力，優惠租稅政策對外招商，美日歐電子廠趨之若騖地紛紛趕來KEPZ設廠。而且，壓榨像我這種為了一家人活下去的14歲少年創業者。

鍍鎘這件工作，因為找不到代工廠，變成我必須親自操作，真的每次電鍍時，我都有「死」的感覺—「頭痛、眼睛刺痛、胸悶、乾咳、呼吸困難」；每次完事後，都必須喝好幾公升的水，才覺得略有舒緩。

轉眼1968年，日本阿魯撲死公司跑來找我開發了兩百多個樣品，居然沒付一毛錢，卻和台北某公司合作在三峽建廠，變成我的競爭者；隨後，有個知庫達桑來高雄加工出口區創設日商協和電子公司，他也是從藍先生的員工獲取「貨源情報」，跑進崇安小街來找我開發新產品。

這一次，我直接把他轟出去，叫他去怪他的日本同胞；想不到，知庫達桑居然還很有禮貌地表達他的誠意。以前我從來沒有向人收取開發費，知庫達桑是我第一次向客戶收取開發費，居然做沒多久，就收回貨款「120萬元」—除了建成公園路451巷的「成光金屬加工廠」自有廠房之外，還去永康買了幾塊土地—最貴的壹坪100元。

感謝知庫達桑讓我賺錢供瞽叟夫婦(阿坤與阿金)揮霍，也讓我能帶領一家人脫離崇安小街，讓祖母在有生之年再住進自己的厝；重點是，我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絕那些要求「鍍鎘」的訂單—不必聽阿金的雜音噪語。

1969年剛搬進公園路451巷時，藍先生的員工來取貨，提起KEPZ區內有女作業員(俗稱女工)暴斃—原因可能是焊錫吸入致命的「鎘煙霧」；君可知，那群可憐的女孩子的工作場景嗎—沒戴護目鏡、沒戴口罩、沒有任何防護措施，連排氣管都沒有，整天拿電烙鐵壓住鍍鎘端子，持續吸入「鎘煙霧」，不出事才怪。

每次來他們取貨，總會聽見相關的惡耗。

我不禁感謝我的神，帶來那個日本客戶，讓我遠離凶惡—否則暴斃的可能是我；可惜，知庫達桑撐不到電晶體時代來臨，就倒閉了。我為他開發的產品全都用於「幸福牌(Lucky)電晶體手提收錄音機」，以及新興的消費性電子產品之中，賺了更多的錢供阿金去做極其荒淫之事。

當年台南最夯的報紙是《中華日報》，總是擁有第一手新聞，每次到沙卡里巴天元鞋店吃飯，我必定配《中華日報》吃—可能因此我的文筆比升學班的同學都好。1965年1月的重大新聞是「新任經濟部長李國鼎宣布在高雄前鎮建造加工出口區，並赴國外招商」，我從此每晚都迫切地祈求：「如果有神，就讓我撐到小學畢業！」

我們這個家相當怪異，全靠「祖母的一把小剪刀」剪紙維生！阿金生了六個小孩，只要斷奶就丟給祖母餵養；阿坤則空有一身工藝技術，居然高言：「蝦！大量生產？那不是侮辱我的智慧嗎？」他最大的快樂是，到鴨母寮菜市場起一個互助會，去研發世間沒的物件，只要做出實物，他就拿去送人，然後對我說：「咱要有貴族的氣派！」家裡能不窮才怪。

最怪的是，他們在困苦中，卻把全部的資源擠出來押在一個阿坤稱為「拾角」的兒子；拾角奇蹟似地參加補習以備升學，可是在1964年的初中聯考收獲了「零蛋」。一個落第生極其囂張，阿金有次唸他即遭到拳腳相向；而我還得上公園小學六年級，則變成他的挑釁對象，其花招多不可勝數，但身為公園小學鬥雞的我卻基於倫常只能忍耐；其他細漢小弟，只要我沒看到就會被他揍得鼻青臉腫。

某日小學導師丘森然，突然說起「天下就是有不是的父母」，他講到「瞽叟夫妻與象日以殺舜為樂」的歷史故事；聽了這則故事，我更加遵守「舜」的作為，努力以德報怨的後遺症，就是使得身邊的人一個個走樣。

拾角在1965年的初中聯考仍然抱回了「零蛋」。我這個放牛班生且最後因丘老師幫我報名初中聯考，居然考上了市立初中；才上初中沒幾天，阿坤竟然叫我陪他跑路到高雄，我二話沒說，即刻丟掉書包，和他從台南夜奔高雄。

我在高雄市苓雅區中興街16號後面的空地，用甘蔗板搭起一間小工廠，命名為「成光金屬加工廠」，生產的產品從殺豬刀、鴨毛夾、豆花勺、鉸鏈、注水唧筒、小油燈、萬字戒指等等，但最期盼的是用我最擅長的精密「哈多瑁」(ハトメ)和KEPZ的美商電子公司做成生意。

可惜，在高雄尋找了8個月，問遍公園路廢品店、建國路五金行，都沒人知道加工出口區在哪裡；最終為了能照顧被警察打斷小腳的祖母和弟弟們，只得放棄高雄搬回台南。

經過高雄的歷練，我從姨丈的贈書悟出「ㄇ型複製法」，徒手做出的連續深拉筒沖模，可以生產至一百萬個精密「哈多瑁」，突破阿坤生產不到100個模子就毀壞的缺點，最終達成和KEPZ電子廠做生意的目標，成為窮人翻身的典範。

與在國民市場門口賣舊書的大陸書生交談，我學會「講國語」；看見《孟子》中提到丘老師曾經講過的「瞽叟」，大陸書生作了深入的解說，使我選擇儒家的倫常—今日檢討真的沒有感動任何一個，「日以殺舜為樂」的戲碼則不斷上演著。

幸蒙上天垂憐，知庫達桑適時出現，使我擺脫了「鎘毒」；然而，那群才十來歲，對KEPZ懷有幻想的女孩子，居然為了月薪兩百元賣命。起初，猝死事件只是受害者的父母自認倒霉—誰都不會想到「工安」的問題，毫無環保意識更無人會想到「環保」的問題；所以根本沒有憮恤金這回事。

最詭異的是，陸陸續續有死亡的傳聞，卻拖到1972年才爆開；由於日商三美與美之美電子公司的女作業員多員暴斃，媒體公開的報導宣稱：「高雄加工出口區的三美電子與美之美電子連續爆發多起女工因吸入有機溶劑（三氯乙烯、四氯乙烯）中毒，導致肝病死亡的案件。」人命關天，公權力單位不得不關注。

事實上，我曾經被警總約談，偵詢產品使用「鎘」的情形，我據實以答—每次鍍鎘作業時，我全身都不舒服，包括「頭痛、眼睛刺痛、胸悶、喉嚨痛」，即使已經不接那類訂單，但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膽戰心驚。警總介入，表示中央早知道事態不單純，但「鎘毒致命」卻一直沒被揭露。反倒是拿「有機溶劑」來轉移視線。

我在1982-1986年幫助瑪特爾(Mattel)公司拯救芭比娃娃期間，看見他們有個化學部門，工作人員整日和「有機溶劑」生活在一起20年，甚至在工作場所中用餐，每個人都活得好好的—身強體健。為何公權力單位對「鎘毒」諱莫如深呢？

經過我深入研究之後，發現和台灣的政治有很大的關係；因為1969年美國總統尼克森準備前往中國訪問，KEPZ是當年的經濟發展重中之重，是台灣對外招商的招牌工程，執政當局必須維持「治安良好、勞動力充足、無工安問題」的形象；俗諺：「一個碗，蓋個白賊。」所以，國策重點的加工出口區，絕對不准出現任何負面新聞。

由於蔣中正總統個人的因素，在台灣的中華民國真的於1971年退出聯合國；監察委員陶百川先生稱那時是「危急存亡之秋」，他說：「幸好蔣經國先生願意挑起重擔出任行政院長以力挽狂瀾。」

蔣經國在1972年5月20日就任行政院長，沒幾天日本就送來「斷交」作大禮，行政院則祭出「禁買日貨」的報復措施；此時，日商三美電子公司的「女工之死」連環爆，連台灣當局不壓了，《中華日報》一揭露，全部的報紙都爭相報導。可惜，居然以「吸入有機溶劑（三氯乙烯、四氯乙烯）中毒」愚弄百姓。

那群冤魂都是13-19歲花樣年華的女孩子。我在替那群美日歐商開發產品時，曾經強力要求「不要鍍鎘」，但都遭到否決，加上阿金每天揮著鞭子鞭策，對我喊著：「喂！四腳仔，快跑！賺錢，賺錢，賺錢！」阿坤則選擇扮演瞽叟，倘若沒有知庫達桑出現，我可能也是「鎘下冤魂」之一。

我被警總約談，顯然他們有意調查「鎘來源」，媒體報導卻扯到有機溶劑。靜思時，我感覺那群「鎘下冤魂」的女孩子，至今仍盼望著真相；所以，我又開始早課，把功德迴向給她們；畢竟「高雄加工出口區」(KEPZ)是台灣工業化的起點，竟然是血淚斑斑。幸好我在1969年真空管淘汰時，努力轉型製造電晶體產品，放棄那群「鎘毒愛好者」的電子廠客戶，才能活到今天「從心所欲」之年。

後來，我倡議「社會責任投資」(SRI)，鼓勵細漢小弟去讀公衛，促成「傳統產業科技化、科技產業智慧化」，都是希望不要再有如KEPZ女工猝死的工安悲劇—再次重申：她們並非單純地有機溶劑(三氯乙烯、四氯乙烯)中毒，而是「鎘中毒」。

我在1979年美台斷交日，遠赴美國替他們開發「衛星接收器」時，赫然發現自1960 年代起，歐美日的產業法規就已經有「禁止鍍鎘」在電子端子上的規定；但這些先進國家的企業，在「重商逐利」的劣質文化下，把污染外包，把風險外包，把死亡外包—外包到台灣，這不是「奇蹟」，而是「引狼入室」；所謂的台灣工業化的起點，竟然是台灣少女的血與命。

那時台灣是落後國家，沒有環保意識是正常；令人痛心的是，先進國家的企業明知「鎘毒」之害，竟然來台進行毫無防護措施的營利項目。簡單講，那群罹難的台灣少女是被謀殺的—這才是我們必須正視的重點！

在「加工區60週年」時，我們是否應該誠實地面對這場「悲催的國家記憶」，不要再讚嘆加工出口區的經濟奇蹟，而是紀念那群沒留下名字，沒留下病歷，甚至沒有墓誌銘的殉國英雄—這群少女是台灣工業化最沉默的犧牲者，即使沒人記得她們，但我記得她們—應該舉辦慰靈祭，願她們的靈能得安息。

結語

我在1966年12月以親製精細「愛列多」(Eyelet)和高雄加工出口區(KEPZ)全球電子公司做成生意，不久之後，區內的美日歐商電子公司湧進崇安小街向我購買愛列多，他們的共通要求是「鍍鎘」，謂可提升「端子熔錫性」；每次愛列多鍍鎘時，即刻出現「頭痛、眼睛刺痛、呼吸困難」等症狀，總有「死」的感覺，而知鎘毒害嚴重，幸虧我及時轉型，才得以逃過死劫。1969年起，KEPZ即有女工中毒猝死事件傳出，政府為維護國家形象刻意隱瞞真相，改以「有機溶劑中毒」說法掩蓋鎘毒危害；1972年社會輿論爆發後，真相才部分揭露。這些血淚與犧牲，成了台灣工業化背後沉痛的一頁。60年來，這段歷史並未提醒我們：「經濟發展絕不可以人體健康為代價。」女工之死無人紀念！茲賦詩〈六秩KEPZ血淚史〉一首：